失掉独生子女的爸爸妈妈,最惧怕的便是“妈妈”、“爸爸”这两个词。跟着子女脱离的,还有这群白叟毕竟的人生寄予和生机,不少人挑选住进养老院,用余生消化这一份哀痛。逐步开展起来的社会作业者,正在重视这一群特别白叟,并企图叩开他们的心门。
我正静心在办公桌前写材料,有人悄悄开门走进社工中心——这是一位身段娇小、头发半白的老太太,黄褐色的脸上盘织皱纹。她毛遂自荐叫袁信芳,本年快 80了。她的诉求很简单:帮她找一家养老院,搬离与老公一起的家。
我在一处大街家庭归纳服务中心做社工,专职服务社区里的白叟们。这位白叟的情况很罕见,在广州,邻居有事会求助亲朋,再不济,会找居委会处理。自动上门求助的,问题大都连居委会也无法谐和。我和搭档前安慰她,容许她,第二天会上门了解情况。
第二天,我和搭档“明姑娘”登门访问。袁信芳家在一处老旧的员工宿舍楼。居民楼挨近富贵商圈,楼下停满两排私家车。楼下嘈嘈吵吵,跳广场舞的阿姨们,大都穿戴样式艳丽繁复的裙子,和着音乐的节拍,慢吞吞地摇摆臂膀和小腿。树荫下、树坛上,坐着老广州的叔伯们,有的眯着眼看报,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下棋。一些白叟从菜市场回来,装满菜的小拖车一路上“咿咿呀呀”地响。住在这儿的,大都是退休了的公务员、国企员工或教师,养老无虞,假如过得不快乐,大都是精力上受了冲击。
作者图 | 袁信芳家邻近的广场和大街
我俩循着地址找到袁信芳家,敲门三下后,袁信芳从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后呈现,她脑后盘着的发髻一丝不苟,瘦弱的身躯包裹在一身宽松的深色衣裤中。咱们进了客厅,她又招待咱们在饭桌前坐下。
袁信芳给咱们倒了水,自顾自地倾吐起来,主题只需一个:她要搬离这儿,去养老院。由于她恨老公杨伯,以为儿子逝世当天,他掠夺了自己见儿子毕竟一面的权力。
半年前,袁信芳40多岁的儿子病逝。“我儿子好‘劲’ (粤语:给力、优异)的。”她辗转反侧地讲,堕入回想之中。
袁信芳的儿子叫杨潇,大学毕业后,在广州一处机场担任修理飞机。其时,普通人坐飞机出游的阅历很少,袁信芳也没有搭过飞机。一次,杨潇将母亲带到单位。她亲眼见到儿子的作业同伴——一种巨型钢铁飞行器,长得像展翅的大鸟。白叟至今也以为,那是一种崇高精细的先进设备,而儿子是才能者,具有治好这些钢铁大鸟的才能。阿尔兹海默症夺走了袁信芳部分回想,她记不得儿子是高级技工仍是高级工程师,但这不阻碍她为儿子骄傲。
不似妻子那么热络,杨潇的父亲远远地站着一边,不时看向这边。袁信芳留意到,恶狠狠回瞪他,他又缄默沉静地转过头去。
说着,袁信芳带咱们进了她儿子的房间。房间很小,木板床上杂乱地堆着一层薄被,一个孤零零的印花枕头,书架上塞满书刊,书桌上随意摆放的书本上面蒙着一层尘埃,看得出,房间里的遗物仍旧保持着原样,好像今晚主人就会回来拾掇。
自从杨潇逝世,半年来,袁信芳禁绝人动他卧室里的任何东西,她怕移动方位,连将桌上物品拿起来擦洗都不愿。这不是我第一次见这样的白叟,我曾访问过一位丧偶的阿姨,她老公逝世1年,出事当天搭在椅子上的衣服仍搭在原处。
儿子毕竟的时光在病房度过,袁信芳和老公轮流在医院陪护,她坚持每天煲汤,带到医院,大多数时分,袁信芳盛一碗汤放在杨潇床头,儿子困难喝上几口后,无法再进食,那碗汤就放回原处,逐渐变凉,被爸爸妈妈喝掉,或许倒掉。
一个秋日清晨,袁信芳仍旧在家煲汤。黄昏,她拎着汤食走入病房,床上空空荡荡,她退出门外,想供认是否走错。方出房门,遇见家里的一群亲属,对方告诉她:孩子没了,怕你哀痛,你仍是别去看了。
说话间,豆大的泪珠从她眼眶中冒出来。袁信芳用手背擦擦,抽了抽鼻子,隐忍着不哭作声来。我知道,她在用力抑制,不想在外人面前丢分。但说到老公杨伯时,她开端歇斯底里:
“那个死男人,成心不让我见儿子毕竟一面。”
我留明姑娘下来安慰她,托言上厕所,出去找杨伯。杨伯站在屋外的走廊上,靠着栏杆,脸朝外抽烟,白色的蓬发在风中轻轻摇摆。
我小心谨慎地搭讪,杨伯寡言少语,皱着眉头,用口气词答复我的问题,无法分辩他是在供认仍是在唐塞。被问得不耐烦了,他伸手指指屋里,向屋内转两下头暗示:“阿婆在屋里嘛,你去问她。”
我持续找话说:“阿婆如同很气愤哦,一向骂你,说你不给她见儿子毕竟一面。这是怎样回事?”
杨伯掐灭烟,侧过身正对我,开端叙述杨潇逝世那天他在医院的阅历。
儿子走得忽然,杨伯先告诉了亲属——本来应该先告诉妻子,考虑到她有心脏病,其时又一个人在家,杨伯怕她承受不住出事,拖着不敢给她拨电话。几个亲属赶来陪他照顾后事,病房里一片忙乱,他也劝杨伯:“等她来了再说。”
儿子离世后,袁信芳止不住去猜测儿子临终时刻的种种。杨伯感觉,那天从医院回家后,本来就有认知障碍症的妻子的病况开展得更厉害了。她越来越记不住事,经常喃喃自语。夫妻俩本来就鲜少与亲朋交游,素日里只需儿子陪同,现在,两人的联系由于儿子打上了死结。她每天长期单独呆在儿子的卧室,牵挂儿子。她排挤老公,动辄便是破口大骂。
杨伯将此归因于妻子过度哀痛和认知障碍症。杨伯以为,没有见到儿子毕竟一面仅仅妻子为歪斜心境找的托言。毕竟,他赞同让袁婆婆去养老院寓居,只托付咱们,找养老院时帮袁信芳离家近的入住。
只调查了一家养老院,袁信芳当场定下床位。从养老院步行半小时就能回家。住进去那天,杨伯帮老伴拎着行李,两人仍旧没有言语。
袁信芳入住一周后,我去探望她。早上护工给她洗了澡,头发湿漉漉地散开,看起来很精力。她笑盈盈地带咱们观赏房间。床上几件衣服叠了一半,护工说,她在这儿无聊,每天都把衣服拿出来叠了拆,拆了叠。问她在这住得怎样。袁信芳说挺好。
养老院并非关闭办理,能够请假外出,但袁信芳坚决和家里断绝交游。杨伯舍不得和妻子失联,每隔十天半个月,会从家里煲好汤,带着汤来看袁信芳。袁信芳见了他就躲进房间,有时会边走边骂杨伯:“走啊你!”杨伯也不回嘴,每次妻子躲进房间,他就翻开带来的保温壶,盛一碗汤放在客厅的饭桌上,在周围坐着等。汤凉得差不多了,他动身叮咛护工几句,朝袁信芳的方向说声“我走了”,便拎起空保温壶,逐渐下楼脱离。袁信芳在房里知道了,不耐烦地说:“走就走。”从没有要送他的意思。
护工端来午饭,袁信芳喝几口汤,垂头吃饭。护工看在眼里,不由得说:“你老公对你不错啊!”袁信芳当即摆摆手:“那个人啊,不要提他了。”
关于失掉至亲的白叟,在家人陪同下处理后事,到会葬礼,这是个离别的进程,有助于他们和缓地承受亲人离去的现实。在我触摸的许多家庭中,人们出于维护白叟的初衷,往往画蛇添足。
像袁信芳这样的失独白叟,在我的社工生计中并不罕见。2014年6月,咱们接报称,社区里有一名23岁的年轻人自杀逝世,上面要求咱们派搭档跟进,对家族进行危机介入。
几天之后,快下班时,担任这个案件的搭档阿华气愤地说:“我早就叫他不要找记者的,他不听,现在好了,平白给自己找罪受。”
他诉苦的是60多岁的胡建培,那位自杀的年轻人的父亲。儿子高二那年,胡建培的妻子逝世了,他单独把儿子养大,后来,儿子考上省内一所闻名大学。胡建培本来现已预备好6月份参与儿子的毕业典礼,孩子却由于考本校研讨生落选,在宿舍用农药自杀,送到医院抢救了几天,仍是不治逝世了。
胡建培难以消化这个凶讯,以为孩子会自杀,是由于校园研讨生选取进程有内幕,愤恨地要打电话找记者曝光。阿华多次劝止,胡建培仍是坚持找到当地一家卫视曝光,他拿不出依据,电视台只能以“大学生考研失利寻短见”为标题报导了胡家的事。
新闻出街后,不出阿华所料,言论一边倒地责备胡家儿子过分软弱。挥出去的拳头泄不了愤,反而打伤自己,胡建培悲愤交加地回到家中,回绝再会阿华。
半年后,阿华离任,胡建培的案件转到我手中。起先,由于胡建培清晰表明过回绝见社工,我只能每月拨几个电话打听。大多数时分,这些电话无人接听,偶然接通,胡建培听见我是社工,就挂断了。拉锯了半年,胡建培总算赞同咱们上门看望。
现在,胡家的廉租房只剩胡建培一人寓居。儿子逝世后,他翻箱倒柜,把家中遍地儿子的奖状网罗到一起,那些被鲜红封套包裹的证书和奖状分几摞,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客厅正中央的茶几上,成了胡家暗淡客厅里仅有一抹亮色。见我正打量这些证书,胡建培不善意思地介绍:“这些都是他从小到大得到的荣誉。”
屋里余下的部分都是暗淡的。墙上猪肝色的神龛里摆着几幅是非遗像,最左面是一名年轻人,我猜便是他的儿子。胡建培让我在沙发上找当地坐下,那上面放着台智能手机,样式有些老旧,我拿起来,随口问这是不是胡建培的手机。他说,不是的,那是他儿子。事发半年多,由于经济窘迫,他没有余钱给手机号充钱续费,每天给手机充电,不时翻开来检查。儿子留下的印象不多,一部分存在家中一台电脑中,但那台电脑毛病了打不开,胡建培只能靠这台手机里留下的印象和信息填平思念。
肉眼可见,他的哀痛一点儿也没被时刻抚平。
攀谈中,胡建培顽固地着重:“我的儿子不是自杀,是自残。”他深信儿子不想死,原意是用自残强逼校园采纳举动。
我静静听着,没有争辩反驳。小胡自杀的方法,是我承受社工训练时,教师将之归类为“坚决寻死者”才会采纳的方法。但在其时的境况下,假如他顽固地信任儿子不乐意脱离这个国际,我没有必要点破他。
我问他,儿子临走前有说什么吗?
“他说对不住我……”随后哭作声来。
与社工失联的半年来,他有好几回想写诉状,每次提笔写不到两行,就激动得手抖心颤,至今没能写完。他给我看那纸未完结的手写诉状,那是张稍微发黄的A4纸,胡建培写道:“一个无病无痛,身高170体重130的儿子就这样平白没了。”他整夜整夜地梦见儿子,孩子在梦中说,父亲没有为他争这个正义。
为此,胡建培憋着一口气。可由于没钱请律师,此事一拖再拖。
孩子出事前,胡建培是个开畅善谈的人。他爱同亲朋走动,尽管日子窘迫,但安排得很丰厚。他喜爱粤剧,能拉二胡。小区粤曲社建立后,他每周都要和社团老友们排练一次。粤剧名段《帝女花》胡建培信手拈来,唱到结尾处,亡国的公主与驸马一起服毒,自杀殉国,悲凉凄美。
儿子逝世后,胡建培很少出门。他惧怕在路上见到穿校服的少年,免不了要想起儿子,回家关上门,又得哀痛好一阵。后来听我们劝,他逼自己多见几回朋友。每个人说话都小心谨慎,偶然有人不小心说到几个灵敏词,都像咬到舌头相同,戛然而止,这让他更不快乐。
“儿子”是被避忌的词语之一。孩子逝世后三个月,正值中秋节,前一天,胡建培被约请到亲属家吃饭。席间堂弟想起远在外地不能回来的孩子,诉苦说:“儿子考到外省的大学,山长水远的。”他正要赞同几句,就发现其别人严重地转移了论题。堂弟觉悟过来,回头和周围人打哈哈,不敢抬眼看他。
本来胡建培并没有往那儿想,见此情状,也被提醒了,登时只觉为难心酸。该开口说“没联系”吗,可我们尽力想保持没事发作的姿态,自己没由来说这句话又算什么呢,他只好闷闷地喝茶。
另一个关键词是“自杀”。出过后他长期缺席了小区粤曲社的排练,再回去时,社团里的人也变得小心谨慎。每次只需胡建培呈现,社长就会调整当天的排练曲目。《帝女花》不再唱了,社长说要多练新曲。胡建培知道我们的善意,只能对我自嘲说:“或许仅仅我去的时分不唱吧。”
思念儿子成了“不达时宜”的工作。老友们问起近况,他照实奉告:还在为孩子的死纠结,计划与校园对簿公堂,为儿子要个说法。没等胡建培说完,周围人纷繁打断:“曩昔就曩昔了,别想那么多。”“这些不快乐的,想多也没用。”“节哀顺变啊!珍重身体要紧。”老友们用这些安慰,仓促想完毕这个论题,生怕胡建培心境失控。
胡建培插不上话,只能不断允许,火急地想脱离。人们安慰他:“都曩昔这么久了,向前看!”这让他觉得,自己在别人眼中,成了一名沉湎于回想中的弱者。几回之后,他说话也生分起来,爽性不再和人交游。
胡建培开端整天宅在暗淡的家中,守着儿子的遗物过日子。我试着约请他来中心参与活动,他只说“到时分看精力情况”。有几回容许过来,临到时刻又放了我鸽子。次数多了,他有点不善意思。元宵节那天我安排白叟出游,厚着脸皮请他赏脸,这次他一口容许。
动身前一小时,我欢喜地在中心看到胡建培,这是个好预兆,他好像乐意腾出神来看看周遭了。
开车前几分钟,他又惊惶万状。车上阿姨阿叔们吵吵闹闹,很多人熟悉,火热讨论着待会去哪买花灯,正午吃不吃汤圆,时不时传出一阵哄笑。胡建培站在车门口,像站在欢喜海洋的边际。犹疑了几秒,他仍是回身朝家的方向走了。
后来想想,这事是我做得不周全。元宵佳节,一家团圆的日子,想让他在这样的日子快乐起来,是我难为他了。
作者图 | 作者经常在这儿安排长者活动
日子一天连一天,胡建培的状况没发展,我也摸禁绝接下来该怎样做。我知道胡建培问题的本源,在于思念儿子的心境找不到出口,但怎样以一种适宜的方法提起孩子,我不得其法。
束手无策时,我的督导给了个主张:试试看相片吧。一般,人们不会哭着摄影,所以由相片聊起的回想多半是快乐的。能够借此用一种比较轻松的方法,帮胡建培完结回想。
我再一次上门,聊了几句,就动身走到墙边。墙上大相框里贴满相片,我早有预备,指着上面一个骑着单车、羞涩浅笑的圆脸少年,用一种尽量往常的口气对胡建培说:“你儿子本来有点胖哦。”
胡建培走过来,昂首望着:“是咯,自小便是个小胖子。”伸手手指向周围另一张相片:“这是他大二拍的,去了白云山。”
每一张相片背面都有一个故事。胡建培一点点回想,讲给我听:这张是儿子刚进大学在校门口拍的,他选了农学专业,抱负是去乡村,开个农药厂;这张是儿子在山泉边,他喜爱进山研讨植物;那张是和几个同学打卡某个奇迹,儿子也喜爱旅行。
相框上的看完,胡建培还不过瘾。他拿出儿子手机,找出里边的相片,一张张滑开。我能够幻想他单独在家中翻阅这些相片的场景,那是他无限挨近与儿子重逢的时刻。
相册翻到结尾,是几张连拍。病床上躺着一个戴呼吸机的年轻人,瘦弱苍白,眼睛半闭。
“那是毕竟几天,我给他拍的。”胡建培缄默沉静了一会,叹了口气说,回想到这儿完整地完毕了。为了止住他行将倾注而出的伤悲,我立刻提议,能够帮他把相片洗出来。果不其然,他很快乐,又说起儿子喜爱摄影的事。
相片洗好后,我再次到胡建培家。这次,他搬出台家里那台旧电脑,问我能否修好,取出他儿子寄存在里边的视频和一些文档。我一边捣鼓,胡建培一边开端由这件遗物开端,讲起儿子怎样吃苦读书,考上大学,怎样申请到膏火赞助,在校园节衣缩食。不知不觉又聊到校园,胡建培叹口气,工作现已曩昔一年,他说自己有心无力,不想再追查了。口气中带着半分豁然,半分摆脱。
“儿子也没有错,年轻人一时想不开。”胡建培后来说。
电脑毕竟没能修好,就那么放在客厅。后来我几回访问,发现胡建培也没有移动方位。他聊起儿子的时刻越来越长,每次仍旧会哭。有时分我觉得不应该阻止他,就仅仅拍着他的背安慰他:哭吧,有什么感触都是正常的。
又一年中秋节,我上门给他送月饼,胡建培告诉我,这几天他要走很多户亲属,不常在家,有事打他电话。那之后,他外出活动的次数逐渐多起来。有次拨通电话,他正和一帮朋友集会,可贵地听到他的笑声。
我告辞脱离,瞥见窗台边多了个小鱼缸,几条金鱼在水草间游来游去。“曾经养更多,儿子走后都放生了,这几条新买的,个头小,长得快。”
我不明白养金鱼的工作,秋冬就要来,气候转冷,我有点忧虑金鱼们能不能活。胡建培却是达观,“活六七年不成问题,假如照顾得好,或许还能活过十年……它还有很多个四季要过呢。”
*本文袁信芳、杨潇、胡建培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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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渡,自由职业
修改 | 温丽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