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的花最小最多，而香最大最浓。我生来闻见的第一阵花香，是桂。对桂的喜欢，与年月俱增。
生来闻见的第一阵花香，是桂。听说有的当地，会在产妇的床头摆三两枝，若开花的最佳，作为贵子和多子的祥瑞。我老家胡同的底端，在仅一步见方的泥土上，就有一株。母亲生我在夏末秋初，离花期只要一月。再一月后，母亲抱我在那株树下，那时的桂，不必去猜，定是开得最满和最好的。再一年后，母亲牵我走在那株树下，那时的桂，不必去想，定有几粒落在了我的头上和身上。
五十多年曩昔，我早已移居他所，不知那株桂，是否还在。不过，那生来闻见的第一阵桂香，仍然还在。
生于桂约。正树底初凉，晚蝉声弱。五十余年所忆，忆来斑斓。最真慈母中怀有，作轻歌、温存如昨。习牙牙语，行蹒蹒路，试尝忧乐。
已知是、花开叶落，以无量轮转，将人磨却。余事皆随云水，不必猜度。愿凭词笔教稍住，更高吟一曲何若。对弯弯月，倾滔滔酒，俱难商略。（调寄《桂枝香》）
我知那香，并不是从胡同的底端来的，而是从回忆的深处来的。桂香如故，人却慢慢地老了。人当然不是被桂香催老的。我只想以蠢笨的词笔，将它悄悄地留下来。
桂有谐音，能喻贵。古代士子赴京应试，常称折桂去也。若是前三，则以花样定等次，银桂探花，金桂榜眼，丹桂状元，难怪老戏里的状元，一概着大红袍。折桂前后，往往加上蟾宫二字，即月中的仙桂。神祗吴刚手握利斧伐之，竟然难奈其何，人世秀才手无缚鸡之力，却可容易折之，是否暗喻显贵之物历来不平于暴力，却可忘情于文雅。相传春秋战国时代，两国修好，多行互赠桂枝之仪，以示和为贵，相当于西方的橄榄枝。说及西方，欧洲有月桂，采其枝叶结环，作为竞技优胜者的头饰。桂冠一词，中国人不只承受，更视作己出，应是与折桂意涵相同的原因。
桂助诗兴，能催诗。虽然百花都能催诗，但桂的最优处，在于与酒联系最密，而酒正是诗的灵媒。“援斗极兮酌桂浆，辛夷车兮结桂旗”，屈原想以斗极为勺饮桂花酒，再用桂树作木兰花车的旗号。自此桂诗连绵不停，白居易“天风绕月起，吹子下人世”，李清照“何必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吴文英“天外清香轻漏，人世仙影难寻”，多为以桂自比。杨万里则独出机杼，用来安慰失落的朋友：“尘世何尝识桂花，花仙夜入广寒深。”不管自比仍是喻人，想来他们以桂为诗时的神态，大多是一手执笔，一手擎杯的了。
桂性坚刚，能延寿。传说汉武帝修上林苑，广栽花木两千余种，其中有桂百株。后来国势陵夷，苑景破落，花木绝多枯死，唯有桂树旺盛，长生有若仙桂。辛弃疾“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甚是无理，仙桂既能令吴刚兴叹，又岂能让稼轩遂愿。再说月中无桂，白若明镜，岂止无趣，更无或许。一者，全国物事岂能不遭伤损，惟有生生方可不息；二者，无独有偶，桂有创残愈合，月有阴晴圆缺，才是天配。
五十多年曩昔，我没中什么状元，没作什么好诗，也不望什么长生，但对桂的喜欢，却与年月俱增。我上班的当地，是幢三层小楼，紧邻大马路与高架桥，噪音废气，日夜充满。但是，就在污浊污秽的空气里，就在我的双层钢窗下，就在仅一步见方的泥地上，有株桂树，每到花期，定然敞开，放出阵阵花香。
是的，是阵阵而非缕缕。桂的最奇处，是花最小最多，而香最大最浓，似有不行阻挠之力。稼轩说桂“染教国际都香”，他因“无顿许多香处”，故而“只消三两枝儿”。一树花开时，恰秋渐肃而风渐杀，愈有花气袭人之意，却不是“知渐暖”而是“知渐寒”了。贾宝玉翻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见有金桂一株，开得旺盛，池沼一方，莲花干枯。又见题画诗云：“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受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土。”此乃谜面，根并荷花便是莲花，两地孤木为一桂字，谜底是英莲被金桂所害而死。小说家言，当不得真，况且暗喻捕风捉影的人物。其实桂花开时，莲花早谢，两者全不相干。柳永更求调和，将它们并列于西湖山水，山上有“三秋桂子”，湖中是“十里荷花”。
每年闻见第一阵桂香，也会想起芝兰。孔子说“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我想其因，或许幽谷刚好合适兰之气质，正如秋寒正对桂之体性。倘境况晦气，兰会作何挑选，桂又会作何挑选？孔子又说“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行为而不为”，这都是他教训学生的话。孔子晚年周游列国，困于陈蔡，却被人叫做“知其不行为而为之者”。本来他要学生仿效芝兰，他自己既像芝兰，更像极了桂。本来显贵也好，诗意长命也罢，相同能够在低微的位置、窘迫的境况乃至是生计的要挟中呈现和完成的。
每年闻见第一阵桂香，都会翻开那窗。此刻的空气，不必去猜，必有噪音，有废气，有致癌物；此刻的思绪，不必去想，必有年少，有少年，有温馨感。临下班时，我走到那株树下，折三两枝，回家插于瓶中。当晚喝酒，多了几杯，微醺中与桂香共舞的，仍是那句稼轩词。所以乘着酒兴，高吟一曲——
体性坚刚香最奇，月中楼下未相宜。寻常放出万千点，陶醉只消三两枝。（胡晓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