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travagance, 1897 by Eugène Grasset (Swiss-born French, 1841–1917)
/ 林语堂 /
秋天的傍晚,一人独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烟头白灰之下显露红光,悄悄透显露暖气,心头的心情便跟着那蓝烟旋绕而上,相同的轻松,相同的自在。
不转瞬,缭烟变成缕缕的细丝,渐渐不见了,而那瞬间,心上的心情也跟着低沉于大千世界,所以也不讲那时的心情,而只讲那时的心情的况味。
待要再齐截根磷寸,再点起那已点过三四次的雪茄,却因白灰已积得太多而点不着,乃悄悄一弹,烟灰静悄悄的落在铜垆上,其静谧好像我此刻用毛笔写在中纸上相同,一点的声气也没有。
所以再点起来,一口一口的吞云吐雾,香气扑鼻,宛如红倚翠偎香在抱的情调。
所以想到烟,想到这烟一股和煦的热气,想到室中旋绕昏暗的烟霞,想到秋天的意味。
这时才忆起,历来诗文上秋的含义,并不是这样的,使人联想的是萧杀,是苍凉,是秋扇,是红叶,是荒林,是萋草。
但是秋确有另一意味,没有春天的阳气勃勃,也没有夏天的炎烈迫人、也不像冬季之全入于枯槁凋谢。
Falstaff At Herne’s Oak by Henry Singleton (English, 1766–1839)
我所爱的是秋林古气澎湃气候。
有人以老态龙钟谩骂,可见是不懂得秋林古色之味道。
在四时中,我于秋是有偏心的,所以无妨说说。秋是代表老练,关于春天之明丽鲜艳,夏天的茂盛浓深,都是过来人,家常便饭了。
所以其色淡,叶多黄,有古色苍茏之概,不单以葱茏争荣了。
这是我所谓秋天的意味。
大约我所爱的不是晚秋,是初秋,那时暄气初消,月正圆,蟹正肥,桂花洁白,也未堕入懔烈萧条气态,这是最值得赏乐的,那时的温文,如我烟上的红灰,仅仅一股熏熟的温香算了。
或如文人已排脱着笔惊人的风格,而渐趋纯娴熟达,宏毅坚实,其文读来有深远意味。
这便是庄子所谓“正得秋而万宝成”健壮的含义。
Fernando Lemos
在人生上最吃苦的便是这一类的事。
比方酒以醇以老为佳。烟也有和烈之辨。雪茄之佳者,远胜于卷烟,因其味较和。
倘是烧得得法,渐渐的吸完一支,看那红光炙发,有无量的意味。片吾不知,然看见人在烟灯上烧,听那悄悄哗剥的声响,也觉得有一种诗意。
大约但凡陈旧,纯熟,熏黄,娴熟的事物,都使我得到相同的愉快。
如一只熏黑的陶锅在烘炉上用慢火炖猪肉时所宣布的锅中徐吟的腔调,使我感到同看人烧大烟相同的兴味。
或如一本用过二十年而没有褴褛的字典,或是一张用了半世的书桌,或如看见街上一熏黑了老态龙钟的招牌,或是看见书法我们苍劲雄壮的笔迹,都令人有相同的高兴。
人生世上如年月之有四时,必需要通过这纯熟时期,如女性发育健全遭受安顺的,亦必有一时徐娘半老的风味,为妙龄少女所不及者。
使我最敬服的是邓肯的佳句:“世人只会吟咏春天与爱情,真无道理。须知秋天的风光,更富丽,更恢奇,而秋天的高兴有万倍的雄壮、惊讶、都丽。我真可怜那些妇女识见偏狭,使她们错失爱之秋天的庞大的赠赐。”
若邓肯者,可谓识相之人。
Florence Harrison (1877 - 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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