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一首文字游戏诗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2019-12-25 18:04:40  阅读:1477 作者:责任编辑NO。石雅莉0321

白居易

白居易向以浅易的诗风为世人所晓。除了像《琵琶行》《长恨歌》这样的长篇外,给人们留下最深形象的恐怕便是那些通俗易懂而又颇能反映民间疾苦的新乐府诗了。不过,作为一个在后世影响尚算巨大的诗人,其实,他存世的诗篇类型要比一般人的形象来的丰厚得多。其间有一种类型的诗篇,想必读者们关心得较少,便是他所作的一些文字游戏诗。比方《寄韬光禅师》“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元从一寺分”的回环当句对;每句从一个字开端,逐步递加,摆放起来如浮屠般的《一字至七字诗》(“诗。绮美,瑰奇。明月夜,落花时。能助欢笑,亦伤别离……”)等等。这些诗篇,或许因其文字游戏的性质,未编入诗人正集,但却保留在选集、笔记等其他文献之中。今人在编白居易诗篇全集之时,又从其他文献中辑佚出来,以集外拾遗的方式附于卷末,使人能方便地读到,也有助于更全面地了解一个诗人,算是积德行善一件了。

不过,近阅朱金城先生的《白居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对其间的一首文字游戏诗的文字颇有置疑,即这首《游紫霄宫》:

水洗尘土道味尝,甘于功利两相忘。

心胸六洞丹霞客,各调三清紫府章。

早里采莲歌达旦,一轮明月桂飘香。

日高令郎还相觅,见得山中好酒浆。

这是一首藏头拆字诗。所谓藏头拆字诗,便是该诗每句的榜首个字,都藏于前一句的最终一个字中。比方第二句榜首字“甘”,则是榜首句末一字“尝(异体字‘甞’)”的下半部分;第三句榜首字,则藏于第二句末字“忘”之中。而全诗的榜首字“水”则又是全诗的最终一字“浆”的下半部分。非常奇妙。

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载《游紫霄宫》

不过,我读了这首诗后,却是有些置疑的。由于其间有些语句的意思,于义未安,乃至有些不行索解。如第三句“各调三清紫府章”,“三清紫府章”当是道教的经文一类,因何会用动词“调”,又“各调”与前一句“心胸”对仗也颇不整齐。又第四句“早里采莲歌达旦”,“早里”一词,好像不太常见,若解说成早上、早晨之意,采莲人早晨采莲,晚上还要通宵歌唱,无乃太苦乎?何况,“早里”也与下句“一轮”不对仗。

抱着这样的置疑,我又翻找了谢思炜先生的《白居易诗集校注》(中华书局,2006年),其间的外集诗补遗部分也收录了这首诗篇,但文字全同《白居易集笺校》。再翻检陈尚君先生《全唐诗补编》(中华书局,1992年),其《续拾》卷二八也收录了这首诗,诗云:

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载《游紫霄宫》

陈尚君《全唐诗补编》载《游紫霄宫》

水洗尘土道味尝,甘于功利两相忘。

心胸六洞丹霞客,各诵三清紫府章。

早里采莲歌达旦,一轮明月桂飘香。

日高令郎还相觅,见得山中好酒浆。

前二本中第四句“各调”,《全唐诗补编》作“各诵”。这解开了我的一个疑问:明显,“调”字应是“诵”字的排版之误。不过,《全唐诗补编》却并不能解说我其他的两个问题,榜首,“各诵”与“心胸”仍然不对仗;第二,“早里”,除了与“一轮”不对仗外,语词颇有生造之嫌,意思也有些问题。

“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在遇到难题时,讨教朋友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所以便将自己的疑问讨教了一位朋友。这位朋友看了,却是不以为然:各个威望版别的记载都相同,明显不是文字出了问题。想必是白居易为诗率意,又是此等文字游戏,写得不整齐、不谨慎,也是或许的嘛!

朋友的解说却并不能让我服气。其实,要找到收拾本文献问题的最直接办法,莫过于回溯蓝本。《白居易集笺校》《白居易诗集校注》《全唐诗补编》都是非常谨慎的古籍收拾作品,也都在诗下记载了本诗的出处。翻检各本,可知此诗乃出自宋人桑世昌《回文类聚》。该书共四卷,《四库全书》收入。除了四库本外,今存较早的刻本乃明万历刻本,此本较易得见,翻检之下,所疑遂涣然冰释。

本来,这首拆字藏头诗是以回文的方式呈现的。在刻本中,文字围成一圈,而诗篇每一句的首字都隐去不呈现,即所谓“藏头”。收拾本文献天然不能坚持这种形状,须将首字补上,成为一首“正常”的诗。所以,收拾本中的“水”“甘”“心”“各”“早”“一”“日”“见”八字,在刻本文献中都是没有的,都是到前句末一字的“浆”“尝(甞)”“忘”“客”“章”“旦”“香”“觅”中,拆出该字的下半偏旁补上。那第三句末的“客”字,当然能够拆宝盖头下面的“各”字,但也能够拆最底下的“口”字;第四句末的“章”字,当然按现代人的知道,拆字是“立早”二字,取“早”字;但古人本就以为“章”字“从音从十”那是否应该拆成“音十”,取那个“十”字更合理呢?

明万历刻本《回文类聚》卷二所引《游紫霄宫》

所以,假使要将刻本文献的“回文藏头拆字”体,还原成一首正常的诗的话,好像如此拆字,更为合理:

水洗尘土道味尝,甘于功利两相忘。

心胸六洞丹霞客,口诵三清紫府章。

十里采莲歌达旦,一轮明月桂飘香。

日高令郎还相觅,见得山中好酒浆。

如此“心胸”对“口诵”、“十里”对“一轮”明显更为整齐,而“十里”也较“早里”来的更文从字顺了。本来,我朋友从这首诗中得出的白居易作诗不谨慎、不整齐的定论,全属误解,而这种误解,则是来自于文献上的差误。

实际上,这并不是一个典型的文献收拾的差误,乃至不能算是差误,顶多算是一个“误解”。由于严格来说,收拾本与蓝本的文字没有不同(除了那个排误的“调”字),也无标点上的问题,亦无别本校改,一切都非常契合古籍收拾的标准。但却由于疏于考虑古人文字游戏的规律,又确实是导致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过失。所以,咱们常说,古籍收拾是一件非常检测功力的工作,由于它除了要求收拾者把握阅览古书的才能以及古籍收拾的基本原则外,对古代任何的文明常识都应该有所知晓,收拾时这些常识冷不丁地就会来检测一下你,即便诗赋小道,也是应该究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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