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春节，从腊月过到正月。期间，有“大如年”的冬至，有“腊者猎也”的腊八节，有“五祀之一”的祀灶日，始“过小年”，这上下兴兴头头地要到正月十五闹完元宵才算差不多。
而《红楼梦》里的荣宁二府，元宵前自己府内热烈够了，元宵后还有亲属和有头有面的大管家们再递上日期单子请吃年酒，“十七日一早，又过宁府行礼，服侍掩了宗祠，收过印象，方回来。此日就是薛阿姨家请吃年酒。十八日就是赖咱们，十九日就是宁府赖升家，二十日就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就是单大良家，二十二日就是吴新登家。”
富有人家呀过一趟年，直过到了次年“龙抬头”。
◆冬至一至年味始
岁除前，全部东西都得先准备下了。
宋人缜密的《武林旧事》讲，“冬至……贺冬车马，皆华整鲜好……三日之内，店肆皆罢市，垂帘饮博，谓之做节。”这不古今同理，若早早不备下一两个月的食物，年就不好过了，因外头店家也春节，无人经营。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与凤姐治办年事”。《清嘉录》记载，人重冬至，“间有悬挂先人遗容者”。“真”即画像，人生前谓“喜容”，人逝世便称“遗真”。故宁府贾珍那儿，“开了宗祠，着人清扫，拾掇供器，请神主，又清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印象”，与正月十七日，“掩了宗祠，收过印象”互为照射，有头有尾，曹公一笔不乱。
▲孙温绘《红楼梦》中岁除祭宗祠的场景
冬至吃水饺仍是馄饨，成为时下南北“吃货”的不合。其实，“饼谓之饨”，宋时盛行给先人供奉馄饨，清朝用冬至团敬上。虽然“冬至馄饨夏至面”，但各时各地风俗不同，如浙江杭州人家在冬至前一日买鱼，“惟鱼之头尾，必留下勿食”，谓“吃剩有余”，同咱们现在常用的祝福语——“年年有鱼（余）”很近似了。
这一岁之终的“腊月”，原指“田获取兽祭先祖也”。初初日期无定，后来在初八日，又名腊八，是与佛教文化渐相交融的产品。
看那黑山村庄家人乌进孝，贡献来大鹿、獐子、狍子、暹猪、汤猪、龙猪、野猪、青羊、家汤羊等等，色色齐全，野味十足。特别锦心绣口的史湘云小姐爱吃鹿肉，“鹿”通“禄”，“加官进禄”“福禄寿”，讨一把好口彩。
披着猞猁狲大裘，坐在大狼皮褥子上的贾珍叮咛各物中留出供祖的来，可见腊月“取兽祭祖”的风俗不改当年，荣府自也回送了许多。
《清嘉录》记，岁终有送年或谢年之举，用食物祭祖，用鞭炮祭神，“送神之时，多放爆仗，有单响、双响、一本万利等名。或有买编成百千小爆，连声不停，名‘报旺鞭’。”
皇妃元春的灯谜“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谜底就是爆仗，分外应景；王熙凤斑衣戏彩外，讲个“聋子放炮”的笑话，属她情商高。新年里，“安下屏架，将焰火设吊完备。这焰火皆系遍地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巧，各色故事齐全，夹着各色花炮。”
贾母搂着黛玉，薛阿姨抱着湘云，“又有许多的满天星、九龙入云、一声雷、飞天十响之类的零碎小爆仗”，外面一色一色的放了又放，标志声声喜，节节高，朝朝旺。
依旧历风俗，腊月二十三祭灶，二十四扫房，红楼家下人们“抬围屏，擦抹几案金银供器”。《风土记》记载：“腊月二十四日夜，祀灶，谓灶神来日上天，白一岁事，故先一日祀之。”一般来说，“男不祭月，女不祭灶”。传至近来，祭法更多。
传说为了来年灶吉，禁绝灶神去向天帝胡言乱语，于是以胶牙饧祀之，就是想把他的嘴堵上，俗称糖元宝；还有豆沙填馅的谢灶团，用马料豆撒在屋顶上，甚至有喝豆腐汤的。《南京风貌记》云，诸神见是家惟有豆腐在釜，家必贫，冀神怜惜，次年佑之使富。
想诸神要管人世这多事，倒也怪忙的。总归此日后，准备春节了。
◆红楼迎春也上新
腊月二十九日，贾家各色完备，“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头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点的两条金龙一般。……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面目一新。”
门神、联对、挂牌、桃符，容貌纷歧，皆属春联一种。讨吉的写一财二喜，信教的贴阿弥陀佛。春联即桃符，始于五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载：“近岁节，贩子皆印卖门神、钟馗、桃板、桃符，及财门钝驴，回头鹿马，天行帖子。”
为什么是“桃”呢？《山海经》上说，东海中有度朔山，有棵大桃树，蟠屈三千里，其卑枝门曰东北鬼门，万鬼收支。皇帝法而象之，画虎于门食鬼。桃梗，梗者更也，岁终更始。《荆楚岁时记》也说，悬苇索于户上，插桃符其旁。
桃梗苇索，使百鬼畏桃（逃），镇恶驱邪。至于山君怎样就能吃鬼，权当一乐吧。
除了这些，府内的甘旨食材也十足更新了一波。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
鲟鳇鱼大，故只两条；猪分好几种，暹猪相传出自泰国，龙猪有长毛，汤猪不剥皮；银霜炭又名银骨碳，一种无烟耐烧的优质炭，新版电视剧《红楼梦》里有细细拍过丫鬟给小姐夫人们提脚炉并放置，炉内烧的不知是否这高档货。
◆欢娱快乐守岁夜
腊月二十九为小除，大年三十为大除，唐代《岁华纪丽》亦称“大尽小尽”。
这一日，贾府全员先国后家。“贾母等有诰封者，皆按等第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着世人进宫朝贺”。宫里行礼领宴回来，于宁国府暖阁下轿，因贾氏宗祠设在宁府。
“贾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先行礼，后传菜，每一道菜传至仪门，由贾家子弟接了，一层层递给长房长孙贾蓉……再由他传至其妻，再一层层直传至供桌前，方传于王夫人。王夫人传于贾母，贾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是贾府大太太，同贾母一同供放。供品上齐后，“俟贾母拈香下拜，世人方一齐跪下”，礼仪规则，分文不乱。
祭祖典礼结束后，“世人围伴随至贾母正室之中，亦是锦裀绣屏，面目一新。当地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焚香，大概是由“守岁烛”演化而来。唐时亦有此风，隋朝焚沉香，焰起数丈，香闻十里，更见奢侈。《帝京现象略》说“夜以松柏枝杂柴燎院中，日烧松盆，妪岁也”。他们信任火暖热长为吉祥之兆。可见贾府亦有此俗。
后“按长幼顺次归坐受礼。两府男妇小厮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毕，散押岁钱、荷包、金银锞，摆上合欢宴来。”
现在的压/押岁钱，广东那儿也叫“派利是”，不独老一辈给小辈，平辈、搭档之间亦不拘。压岁又名“压祟”，去殃除凶，古时并不作货币流通，铸成钱币状以辟邪。
“以彩绳穿钱，编作龙形，置于床脚，谓之压岁钱；长辈之赐小儿者，亦谓压岁钱。”《燕京岁时记》的记载同《红楼梦》里的描绘类似。元春探亲，曾赐紫金“笔锭满意”锞十锭，“吉庆有鱼”银锞十锭。这儿“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有梅花式的、海棠式的、笔锭满意的、八宝联春的……”光听姓名，已觉富有风流已极。
▲戴敦邦绘《红楼梦》中春节的场景
百口相聚的合欢宴就是荣府的年夜饭了，男东女西归坐后，“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满意糕”。
屠苏是一种“房子”，望文生义，在这种房子里酿的酒，就叫“屠苏酒”，因在春节时饮用，又名“岁酒”。岁除饮此酒，有益气温阳、祛风散寒、避疫除疬之效。与其他喝酒风俗不同的是，屠苏酒是年长者最终才饮，苏轼的“不辞最终饮屠苏”、苏辙的“年年最终饮屠苏”，说的就是这。
合欢汤必用合欢花所制，合欢捐愁；前诗社时，宝玉就曾为黛玉烫上一壶热热的合欢花浸的酒。吉祥果以生果、蜜饯为主，面食为副，雕琢吉祥斑纹等制成；满意糕，形似满意，色泽皎白亮光，以糯米粉，加芝麻制成的北方糕点。
大年初一又是元春生日，“贾母等又按品大妆，摆全部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领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方回来受礼毕”。
贾府的王夫人与凤姐则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厅上院内皆是戏酒，亲朋络绎不停，书里说他们一急速了七八日才完。
“上下人等，皆装扮的花团锦簇，一夜人声嘈杂，语笑喧阗。”这年，贾府过得一个好年。
◆富有风流闹元宵
元宵又是个“年事”中的大日子。
《红楼梦》里人比如“宝玉、宝琴、钗、玉等姊妹赶围棋抹牌作戏”；“春喜上眉梢”，以梅通眉，来一段应时应景的伐鼓传梅；贾母、凤姐说了回应景的笑话儿，大伙谐谑取乐；平话、听曲、看戏更不行少，戏至高潮处，赏钱散银，“毡上放着选净一般大新出局的铜钱，用大红彩绳串着，每二人搭一张，共三张……一并将钱都翻开，将彩绳抽去，散堆在桌上”，贾母一声“赏”，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响，热烈不尽。
外班戏听腻了，内班上，命小戏子打一回“莲花落”，用竹板打节拍，落莲花一类语句做衬腔或结尾的曲艺，“撒了满台钱，命那孩子们满台抢钱取乐”；演文豹的戏子唱《西楼·楼会》，特别会做人：“你斗气去了，刚好今天正月十五，荣国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
说得贾母很是快乐，命三个媳妇下去撒钱，大声的喊，“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撮了一簸箩的铜钱赏。
时至元宵，世人不行避免的围吃一顿元宵，标志团圆。放完焰火炮仗，冬日夜长，贾母又有些饿了。凤姐在旁服侍，急速说有有准备好的鸭子肉粥；老祖宗觉着油腻，凤姐又说还有枣儿熬的粳米粥，贾母嫌甜，凤姐又忙道：“还有杏仁茶，只怕也甜。”好一个凤姐，当真是贾府好管家，问什么都能当即答上，得有多少七窍玲珑心才干周全这许多。
乌进贡献上的年货中光“米”就有“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十升一斗，五斗一斛，两斛一石。就数量上看，御田胭脂米乃稀罕物。刘姥姥抽丰，鸳鸯按着老祖宗叮咛，给她“两斗御田粳米”，并叮咛“熬粥是最可贵的”。可见此处，老祖宗嫌甜腻的“枣儿熬的粳米粥”，应不是一般粳米，是胭脂米吧。
▲孙温绘《红楼梦》中元宵开夜宴的场景
元妃探亲的绮丽，常令人忘却探亲那日亦正是元宵。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一元复始，大地回春，也是道贺新春的连续。那一年，“贾府领了恩旨，愈发昼夜不闲，年也不曾好生过的。”
元宵又称灯节，赏月观灯是旧俗，宋欧阳修有名诗，“上一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明代自初八点灯，一直到正月十七夜里才落灯”。
曹公笔下的元宵夜灯，更是一绝。“清流一带，势若游龙，两头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亦皆系螺蚌茸毛之类作就的。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国际，珠宝天地。”这是水上灯，还有院内，“各色花灯熌灼，皆系纱绫扎成，精美十分”。
处处灯火相映，不时细乐声喧，真是和平现象，富有风流。
元宵过完，阖府上下拾掇了几日，才就绪，贾珍来请宝玉曩昔看戏、放花灯。可见贾府的“春节”，按例很长。
东府里演出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宁国府的“俗闹”对应荣国府的“狷介”，《八义》闹得贾母头疼，便叫芳官唱《寻梦》，“只提琴至管箫合，笙笛一概不必”，又名葵官唱《惠明下书》，叮咛不必抹脸。“只用这两出叫他们听个疏异算了。”端的是上流档次。
贾府这绵长的“春节”，真叫一个会春节。
作者：安小羽
来历：文汇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