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的加油站的格式，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个曲尺形的大货台，柜里边准备着汽油，能够随时加油。拉人的车，傍午傍晩散了工，常常花四张毛钞，加一缸油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现在每缸要涨到十张毛钞，——靠柜外停着，热热的加了热车；倘肯多花一张毛钞，便能够买一桶汽油添加剂，或许发动机清洗剂，做保养了，假如出到十几张，那就能加点97，但这些顾客，多是国产车，大略没有这样阔绰。只要屁股没中文的，才开进店面近邻的房子里，要添加剂要97，渐渐地停着加。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加油站里当店员，站长说，我姿态太傻，怕服侍不了屁股没中文的，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国产车，尽管简单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汽油从油库里抽出，看过加油机有猫腻没有，又亲看将油枪插进加油口，然后定心。
在这严峻监督下，做手脚也很尴尬。所以过了几天，站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而介绍人的情面大，解雇不得，便改为专管卖发动机清洗剂的无聊职务了。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货台里，专管我的职务。尽管没什么渎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站长是一副凶面孔，顾主也没有好声息，教人生动不得；只要红旗到店，才能够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红旗是加97要发动机清洗剂且车屁股有中文的仅有的车。他体积很巨大；乌黑喷漆，漆面间经常夹些划痕；外加一部闪瞎狗眼的镀铬瀑布进气口。加的尽管是97，但是车身又脏又破，好像十多年没有修，也没有保养。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国之重器，叫人半懂不懂的。红旗到店，一切加油的车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红旗，你前脸又添上新划痕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加八百97，要—瓶发动机清洗剂。”便排出九张毛钞。他们又成心的大声嚷道，“你必定又把他人家的车换了车标了!”红旗睁大眼睛说，“你怎样这样随便污人洁白。…什么洁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把仿的奥迪100(参数|图片)车标抠了换了自家的车标卖，被顾客追着砸。”红旗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论道，“换车标不能算换…车标！…国企的事，能算换么？″连续便是难明的话，什么“国之重器”，什么“钦定”之类，引得众车都哄笑起来，站表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议论，红旗本来也造过车，但总算没有技能，又不愿学；所以愈过愈穷，弄到即将关闭了。幸而嘴甜能当—个乖儿子，便从上面要要硏发拔款，换一碗饭吃。怅惘他又有相同坏脾气，便是好逸恶劳。做不到几天，便连人和拨款连带本该有的硏发效果，一齐失踪。如是几回，给他拨款的人也没有了。红旗没有法，便免不了做些换车标的事。但他在咱们店里，品德却比其他车都好，便是从不拖欠；尽管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电脑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电脑上删除了红旗的姓名。
红旗加过半缸油，热车的转速逐渐复了原，旁车便又问道，“红旗，你当真会造车？″红旗看着问他的车，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情。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一輛好车也造不出呢？″红旗马上显出颓唐不安容貌，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但是满是国之重器之类，一点不懂了。
在这时分，众车全都哄笑起来，加油站內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分，我能够附和着笑，站长是决不责怪的。并且站长见了红旗，也常常这样问他，引人发笑。红旗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其他人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允许。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钦定的钦字，怎样写的？″我想，收废品相同的车，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睬。红旗等了良久，很诚恳的说道，“不能写罢？
我教给你，记取！这些字应该记取。将来做站长的时分，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站长的等级还很远呢，并且咱们站长也从不将发动机清洗剂上账；又好笑，又不耐心，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金字旁右边一个欠钱的欠么？”红旗显出极快乐的姿态，允许说，“对呀对呀！……钦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心了，努着嘴走远。红旗刚用车轮沾了汽油，想在地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怅惘的姿态。
多乎哉？不多也。有几回，街坊微型车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红旗。他便给他们一人瓶盖发动机清洗剂。微型车加完清洗剂，依然不散，眼睛都望着桶子。红旗着了慌，将桶子罩住说道，“不多了，我现已不多了。”直动身又看一看，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所以这一群微型车都在笑声里走散了。红旗是这样的使人快活，但是没有他，他人也便这么过着。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站长正在渐渐的结账，关上电脑，遽然说，“红旗持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张毛钞呢！″我才也觉得他确实持久没有来了。一辆加油的车说道，“他怎样会来？…悬挂让人打断了。”站长说，“哦!″“他总仍旧是换车标。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换到群众家里去了。众爷家的东西，换得的吗？″“后来怎样样？”“怎样样？先认怂，后来是被人打，打了大深夜，再打断了悬挂。"“后来呢？”“后来打断了悬挂。”“打断了怎样呢？″“怎样？…谁知道？许是死了。”站长也不再问，依然渐渐的算他的帐。
中秋往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暖气，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遽然间听得一个声响，“加缸油。”这声响尽管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车。站起来向外一望，那红旗便在货台下对了门槛停着。他脸上划痕又多了许多，现已不成姿态：用一条钢板焊住悬挂，下面垫着一个旧绷簧，用钢丝绳在底盘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加缸油。”站长也伸出面去，一面说，“红旗么？你还欠十九张毛钞呢！红旗很颓唐的抬头答道，“这……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油要好。″站长依然同往常相同，笑着对他说，“红旗，你又换了车标了！″但他这回却不非常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嘲笑1"“嘲笑？要是不换，怎样会打断悬挂？″红旗低声说道，“撞断，撞，撞。…。”他的眼色，很像央求站长，不要再提。此刻现已聚集了几辆车，便和站长都笑了。我提了油枪，走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车厢里摸出四张毛钞，放在我手里，见他满底盘是泥，本来他便用这底盘蹭着来的。不一会，他加完油，便又在旁车的说笑声中，趴着用这底盘蹭着渐渐开去了。
自此以后，又持久没有看见红旗。到了年关，站长关了电脑说，“红旗还欠十九张毛钞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红旗还欠十九张毛钞呢！″到中秋但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我到现在总算没有见——大约红旗确实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