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许多不起眼的情节其实很有意思。比方第37回,袭人问询那只缠丝白玛瑙碟子哪里去了,世人都想不起来,半饷晴雯记起来说用它装荔枝了,给三姑娘送去还没取回来。袭人就很不爽,说家常送东西的家伙多着呢,巴巴儿的拿这个!晴雯笑着说,我也那么说,但只那碟子配上鲜荔枝才美观。
缠丝白玛瑙是一种有颜色相间的天然白玛瑙,做成碟子弥足珍贵。试想火红的荔枝,碧绿的叶子,衬以这样一个如虎添翼的碟子,几乎便是一张静物水彩画!难怪探春见了也爱不释手,连说美观之余,把荔枝连碟子一同厚道不客气的留下了。
这荔枝应该是晴雯送去的,所以她知道那只碟子的下落。本来我认为是她拿那只碟子装的荔枝,由于她说了“只那碟子配上鲜荔枝才美观”,可是其他版别前边却有一句“但他说了”,那么这就应该是宝玉调配的了----晴雯尽管懂得赏识,估量在心里也是觉得送个荔枝还专门挑碟子调配不免蝎蝎螫螫肉麻矫情。至于袭人姐姐的审美就差了几个等级啦,她当然更觉得多此一举无聊造作。秋纹取回那只碟子,袭人就用它装了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叫人给湘云送家去,由于湘云也说过那只碟子美观,“姑娘就留下顽吧”。本来认为袭人找那只碟子是由于负责任做好本分,谁知回头这位未来的姨娘就慷他人之慨把碟子转送好闺蜜了(当然,湘云究竟仍是个主子)。我猜湘云应该也是去探春那里探病看到这碟子装荔枝美观才喜爱的吧,装那个颜色微黄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和碟子的颜色都是浅色系,视觉上的颜色抵触全无,真实美观不到哪里去。袭人她不明白,湘云爱的是碟子装着荔枝的美丽,不是爱着那碟子。
前边第27回,也有宝玉与探春有意思的描绘。探春攒了十几吊钱,让宝宝玉再有时机出门时分给她买些别致精美的东西,她要的可不是那些金、玉、铜、磁,没处撂的古玩,绸缎吃食衣服,而是“好字画”,或是“好轻盈玩意儿”,“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好了。我喜爱的什么似的,谁知他们都爱上了,都当宝物似的抢了去了。”宝玉笑道:“本来要这个。这不值什么,拿五百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一车来。”探春道:“小厮们知道什么。你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这些东西,你多多的替我带了来。
宝玉会调配会挑东西,探春会赏识美,这兄妹都是不俗之人。刘姥姥二进大观园那一回,书中写到贾母看了几处姑娘们的住处,她对雪洞似的宝钗的住处较为不满,但对探春、黛玉的住处则不乏溢美之词,说她们会收拾(意思便是够小资吧,哈哈)。说到探春的住处,“本来探春性喜开阔,三间屋子不曾间隔”,她这样“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的洒脱女子,像是亦舒小说里走出来的----亦舒笔下美丽独立精明能干的女主角,买房或租房,总喜爱“悉数房间打通,开阔得能够骑脚踏车。”
贾母的审美也是不俗。平话的女先儿讲《凤求鸾》的故事,才起了个头,老太太就不耐心听了,三句两句就把下边的故事给“剧透”了:“这些书便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开口都是乡绅家世,父亲不是尚书便是宰相。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令郎必是落魄的,小姐一眼见到令郎就爱上了;小姐家里必是对立这婚事,令郎所以奋发考取功名,考中了状元前来迎娶这小姐......陈旧又恶俗的老套故事,她老人家很是瞧不上眼。
老祖宗审美眼光不俗,日子情味也不俗。仍是刘姥姥二进大观园那一回,她看到黛玉的窗纱旧了,就让凤姐想着找人给换了。黛玉本来的窗纱是绿色的,“这纱新糊上美观,过了后儿就不翠了。这宅院里又没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绿纱糊上,反倒不配......明日找出几匹来,拿银红的替他糊窗户。”潇湘馆最不缺的便是绿色,所以绿色的窗纱好像隐形,而换上那“远远望去,和烟霞一般”的银红色软烟罗,如桃花杏花般绚烂,如晚霞一般鲜艳,潇湘馆登时生动盎然春光明媚。
与众不同的,是湘云。她做的许多事,其他大家闺秀都做不来,比方穿宝玉的衣服装成小子的容貌在雪地里扑雪人,比方喝多了酒在石凳上醉眠,比方把芳官的姓名改为耶律雄奴......当然最惊人的仍是----人家预备精美的联诗了,她在一边BBQ,烤鹿肉!她这不是不俗,几乎便是,惊、世、骇、俗!可是这一点都不阻碍她成为《红楼梦》中最讨人喜爱的人物。
乃至丫环也有不俗的。宝钗让丫环莺儿到林姑娘那里去送东西,莺儿路上顺手摘些带着叶子的柳条编了个花篮同时送给了林姑娘,黛玉看到这精美的花篮,也是连连夸奖“新鲜”“风趣”。再看她帮宝玉打汗巾子的情节,宝玉问她配色,她侃侃而谈:大红配黑色,松花配桃红.....俨然便是一个专业美术教师。
作为《红楼梦》的女主人公,黛玉当然愈加不俗了。其他不说,单是把花瓣收入纱囊埋入土中,他人就玩不出来。可是有一次她硬是被人家抢白,说她“俗”!是谁呢?
是妙玉。她不俗得愈加完全,几乎“讨人嫌”!----这是李纨给她的评语。刘姥姥喝过的茶杯她就不要了,人家站过的当地也要吊水来冲刷洁净----尽管是宝玉提议的,我敢说宝玉不提她也会找人这么干。她请黛钗去喝体己茶,黛玉只不过随口问了句“这煮茶的水也是旧年的雨水?”(贾母一行人在外喝的,便是用这水泡的老君眉,黛玉故有此问。)妙玉就冷笑说:“你这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你怎样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清醇?怎么吃得!”言下之意是:老太太来我也是随意打发一下,真是傲娇得能够了。
敢说黛玉是“大俗人”的,真是除了她,他人是再也不敢的。一贯小心眼的黛玉居然没有拂袖而去,或许为了这杯中的梅花雪水,终究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