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海角去喝茶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2020-03-30 09:50:37  阅读:8421 作者:责任编辑。陈微竹0371

1

前年十月份的一个下午,我榜首次来到呼伦贝尔的特莫呼珠草场,斯仁其木格的家里。她招待我的时分说“喝茶吧!”,我觉得很穿越。由于我老家便是一个喝茶度日的当地,人们约请到家里来,不说“来坐坐”,也不说“来吃饭”,只说“来食茶”,既比前者诚恳,又比后者轻松。这是吾乡人们碰头必备的一句话,没想到从祖国简直最南来到祖国的简直最北端,听到的竟然是同一句招待。

斯仁其木格约请我喝的是蒙古奶茶。她家是蒙古族里边的布里亚特分支,跟其他蒙古族又有些不同,她们配奶茶吃的列巴总要沾着巧克力酱和草莓酱,还有另一种茶点的形制也特别有异域风情——但茶是豪宕的蒙古大锅茶没错。尽管跟吾乡相同都是喝茶,吾乡是功夫茶,三个小杯,每杯只够两小口,假如其木格看到了必定莫衷一是。

后来,我又在不同的时节去了好几次其木格的家里。每天其木格起床的榜首件事,便是熬奶茶。她早上六点左右就起床了。我是被她熬奶茶的声响唤醒的。我就睡在烧牛粪的炉子不远处,由于那个方位最温暖。其木格把牛奶往锅里倒的时分宣布动听的水流声,她用勺子把那一锅奶和茶水混匀也有相同动听的声响。早晨的草原那么静,这个声响又近在耳边,我就在这个声响里醒来。

蒙古奶茶调配的动词是“熬”,而吾乡潮州功夫茶调配的动词却是“冲”。他们说熬茶,吾乡说冲茶,我有一种乖僻的幻觉,觉得熬是往下按,冲是向上扬,一个是让茶更挨近固体,一个是让茶更挨近气体。

这才知道,在草原,喝茶的重要性一点也不比吾乡弱。传闻曾经牧民放牧时,一整个白日里只喝茶,只要晚上的时分才吃饭。奶茶尽管有脂肪含量很高的奶,但毕竟也仅仅液体。放牧需求很大力气。我没有跟着放过牧,但看过其木格家宅院里闯进来过几头别人家的牛,她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只穿一件单衣就冲到零下20度的室外去,拿着一根树枝恶狠狠地挥向牛群配以大声痛斥。几头生疏牛被她的气势和动作镇住,弱弱坚持了一下,仍是挑选退出。我想,他们放牧的路上或许时不时要这么来一番吧,羊还好,牛有牛脾气,马据说是最简单“学坏”的,难养,一个不小心就“学坏”了,都很费膂力。

所以放牧的时分一个大白日只喝茶怎样够呢?但她们说“吃太饱了走不动”。

他们到新的草场驻守时,常会榜首时刻熬一锅奶茶,敬天敬神。吾乡当然也是一年四季白日黑夜都在喝茶,但这么比照起来,喝茶和喝茶,真是大不相同。游牧公民对茶有敬意,而吾乡对茶却仅仅亲狎。游牧公民的喝茶是民生,吾乡公民的喝茶是休闲。

吾乡公民也常在地里田间摆上茶具,随时随地喝了起来,但他们喝的这茶,与营生果腹无关,反而是借着这茶,特意与营生果腹摆开一点间隔。在吾乡,生计与日子之间的间隔,便是一泡茶的间隔。

或许吾乡这种茶,才是茶开端被创造出来的姿态吧。看过一个材料,在18世纪的英国,许多人以为喝茶会使男人变得女人化。其时,有一个不管马车夫和人力车夫的讪笑而把雨伞引入伦敦的慈善家——对,这么才智仁慈有眼光的人,却十分瞧不起茶叶。他撰长文写道:“那些用高卢人的血染红多瑙河的兵士们,莫非他们是那些整天小口啜茶的男女所生下来的吗?”另一个杂志作者也写下这样的文章:“它(茶)是一种凶恶的东西,让咱们的民族养成了用女里女气的方法小口啜饮温水的习气,这种习气会使男人变成胆小鬼,使强者变为弱者。”

从以上材料来看,他们所批评的,明显是吾乡的茶而非蒙古族的茶。蒙古族的茶跨过物种,有了酒的气质,历来都是大碗大碗地呈现的。只要吾乡功夫茶,才坚持阐释从几个世纪前就被批评的“女里女气”的喝法。

2

同在北方,西边的维吾尔族跟东边的蒙古族,也喝着不同的茶。冬季的时分咱们来到帕米尔高原,从喀什开车去奥依塔克冰川。

路上见到许多维吾尔族民居,衬着白雪和枯树,门上装饰着美丽的斑纹,真的很想走进去看一看。可是当地的朋友燕子告诉我,离公路太近的居民们常遭到搅扰,或许不会太好客。等燕子把车开到她以为能够去“打扰”一下的时分,确实是一套特别大、特别安静和舒畅的宅院。看了一下手机地图,显现这儿是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的奥依塔克镇,奥依塔克是古突厥语“群山中一片凹地”。

厚厚的积雪含糊了屋前屋后宅院的功用区分,看起来只知道这栋房子周围的空位特别大,落光了叶子的树也难以区分身份。院门没有关,咱们踩上宅院里完好的、没有一点足迹的积雪,有抱愧的心境。

除了外面的院门,这儿还有一个院门,能够称为内院门。燕子站在这儿喊门,用汉语喊了又用维吾尔语喊,都没有人。但明显不或许没有人,由于宅院里传来了收音机的声响,内院门也像外院门相同没有锁,悄悄一推又开了。

这个内院与外面宅院不同的是,雪被扫过了,高高堆在旮旯。宅院四四方方,左面一个门,前方一个门,木门上刷着五颜六色油漆,刻着斑纹,锁头尽管粗陋,也是铜的,很有拙趣,这个方方正正的宅院和五颜六色的几个门,让人觉得是住着高兴、生动但审美兴趣有些稚拙的一家人。

收音机的声响又大了些,燕子往收音机方向用汉语和维吾尔语分别问有人吗,没人答复。她又拍拍房门上的铜锁,这个门又被推开了。

所以我站在一个乖僻的客厅口,地上铺着旧旧的地毯,杂乱的斑纹早就看不出本来的色彩。没什么家具,光线很暗。正在习气光线,客厅周围的门打开了,收音机的真实音量彻底呈现,一个笑嘻嘻的维吾尔族老汉走出来,用维吾尔语絮絮不休地说着什么,浑不在乎的姿态,不是热心,而是熟络,如同咱们是他家街坊,常常过来,那口气不像疑问句,像一个一个陈述句。

家里看起来没有其他人,咱们所以倒紧张起来了,燕子打听了路,然后赶忙用维吾尔语告辞。惋惜彻底听不懂他絮絮不休说的是什么,他站在那个五颜六色门里的姿态,看起来像一部伊朗电影。伊朗电影里的人们,也总是这样絮絮不休地说许多。

我瞥见卧室的地毯上放着茶壶茶碗,想来他其时正一边喝茶一边听着收音机呢,外面的几重院门都没锁,见到咱们却一点也不惊讶,可见他很放松,咱们在外面喊那么大声都没听见,可见收音机里的内容让他又投入又享用。

这是我见到的榜首个喝茶的维吾尔族老汉,但第二天,我就见到了满满一屋子的数十个喝茶的维吾尔族老汉。

第二天咱们在喀什老城里散步,转到吾斯唐博伊路,见到闻名的“百年老茶馆”,当天由于错误判断而穿戴十分单薄的咱们像见到火堆相同高兴地扑进去。

天哪,没想到维吾尔族老茶馆是这样的茶馆。一屋子鳞次栉比一概都穿戴黑衣服的阿凡提,一个挨一个围坐在一张张巨大的“炕”上,放眼望去全场只要我和火伴英英两个女人。

咱们强装见过大世面,随意选了离门最近的那个“炕”(也不知这个词对不对,维吾尔族朋友告诉我,维吾尔语管这叫supa,可是汉语不知怎样说)。总归每个“炕”大约都是长方形,每个边最少能坐五六个人,那么围坐在一同最少是二十多个人。咱们都脱掉了鞋子盘着腿坐着,他们穿戴皮袜子,咱们穿戴一般袜子,每个人眼前都是一壶茶,一个杯子,一个铁盘,铁盘上有一个馕,还有一个碟子装了美丽的黄色冰糖。茶是砖茶。

咱们就这么面面相觑地坐着。他们一边打量着咱们,一边把盘子里的馕掰成小块,在茶水里边浸一浸,再津津乐道地送进嘴巴里。

眼前一会儿呈现这么多阿凡提,观感上真是极奢华。维吾尔族员都长得美观,每个人的脸部概括是那么深入,似乎他们的出世都愈加用心。他们的装扮也很有气质,喜爱穿呢子大衣,从没见过穿羽绒服或许运动服这种快餐式服装的。他们喜爱戴帽子,冬季是黑色的平顶呢帽,严肃、高雅又低沉耐看。他们还大都藏着胡子,胡子使他们的脸庞显得愈加深邃。静态的他们,就充溢故事感,一个人就像一张剧照。

假如他们动起来,故事感就更强了。他们的身体言语总是显得很诚恳。问候和告辞,都把右手放在左胸上,轻轻地弯一下腰,气氛似乎就在舞台上。白叟也相同高雅,即便看起来是赤贫的。在咱们坐下不久,有个维吾尔族老汉进来了,他老得眉毛都白了,身上的呢袄也有点破了。他也拿着铁盘和馕,穿戴皮袜子,吃力地坐下。先是跪坐的姿态,慢慢地掰着他那个馕,掰完之后,他又从跪坐改为盘腿坐的姿态,慢慢地吃起来,不吃的时分就十指穿插抱在一同,对四周置之不理。眼睛藏在他长长的白眉毛下面,嘴巴藏在浓浓的白胡子后边。看上去,就像从魔法里走出来的相同。

在咱们愉快又贪婪地赏识这些形象美好的阿凡提的时分,他们也愉快友善地朝咱们致意,有的还约请咱们吃他们掰开的馕,和咱们交换着都从茶馆买的本来就一模相同的馕块,表明互相赏识。

忽然坐在我对面的一个阿凡提说了一句什么,拿出一把热瓦普弹了起来,边弹边唱。紧接着,间隔他两三个位子的一个阿凡提,又掏出一个达甫鼓拍了起来。正在咱们踌躇着不敢相信的时分,一个又瘦又帅的阿凡提站起来开端跳舞,又是旋转又是拍手,又抒发地打开臂膀,又喜不自禁地扭着脖子。达甫鼓和热瓦普火热的节奏笼罩了全场。

眼前这情形我只觉得热血汹涌,心驰神迷,我周围的英英、英英儿子、我儿子也都呆若木鸡,愣愣怔怔。

他们唱了好久也跳了好久,丰满的心情,很不一般的水平。

在喀什街头,除了坐满阿凡提的茶馆,还有一些“药茶馆”。我只喝过一小杯,或许是放了小豆蔻丁香之类的,滋味十分乖僻。这儿尽管不产茶叶,却有自己的茶文化。

3

成都的茶馆我只去过一次,从飞机场下来我拎着行李直接到杜甫草堂,一进门便是一个露天茶馆,我坐下来要了一杯绿茶,为的是歇歇脚。

对吾乡来说,绿茶的冲法总是不行技术含量,杯子大了,冲泡时刻就短了,每个人的沟通密度天然就不行。

忽然意识到吾乡功夫茶的设置可谓煞费苦心。三个杯子那么小,人多的话,不但要轮番喝,喝一次还要洗一次杯。咱们来广州后,就运用改善式的茶盘,则即便人多,也每人认杯,不必每次都洗杯。但用老家人的话说,这种改善的泡茶法叫“半干泡”(干泡,参阅“干洗”的思路)。由于按老家最传统的泡法,茶盘上永远是湿漉漉的才对,那样泡茶尽管费事,但泡出来的茶有灵魂。

一件事稍有难度,会天然地成为一个凝聚力。坐在一同的人,某种程度上都在重视喝茶这件事,再生疏的人也不会大眼瞪小眼,再无话可说,最少也能聊聊眼前这个茶。

吾友钟哲平曾说,一个当地假如有喝茶习气,这个当地的语文就不会差。回味她这句议论,越想越有道理。由于喝茶的时分,需求表达出许多奇妙的感触。那些表达咱们习焉不察,就算乡下不识字的农人也这么沟通,只要现在,特意把它们转为文字,才会发现竟是如此高雅。比方:

这条茶有喉底

这个香气太蛮横

这条茶太克扣

这条茶有山气

回甘很好

冲了茶胆了,太苦

这条水太硬

这条水软驯些

罗列出来简直像诗句,而这也是他们日常的言语。所以我友钟哲平以为有喝茶习气的族群感触上也会细腻一些,由于,开端你要说出自己的感触,然后对方也能领会你的感触,然后这些表达变成你们之间能一起了解的固定桥梁,你们的舌头都能体会到这个一起的感觉,你们最少能具有一个默契,不行与外人道也。

潮州功夫茶(李苗 摄)

关于喝茶者之间的默契,我遇到过最极致的一个比如是一个朋友与装饰队包工头的商洽。我本以为会是一场枪林弹雨凄风苦雨的沟通,由于房子装饰进程有许多不愉快,现在是结账,朋友想把原先定好的价钱往下再压一部分。

谁知他们坐下来,仅仅不断地冲茶,让对方喝茶以及自己喝茶。除了偶然几句日常闲谈之外,其它时刻根本都在缄默沉静,能在喝茶时缄默沉静的人,是最了解的老朋友或许家人,怎或许幻想这是一场商洽。

不知对饮了多久,茶叶淡了又换新的,半个晚上就要过去了,还没有一个字说到跟装饰有关的事。究竟他们是没有勇气直接议论,仍是还没想好?

忽然间,全无衬托地,朋友报出了一个数,他一边说,一边如常冲茶,似乎这个数字是间谍接头暗码。包工头也如常地喝茶,沉吟好一会儿,回了一个数字,并加三个字:行不行。

朋友又沉吟了好一会儿,再次回了另一个数字。包工头这会儿只说了一个字:行。

那场凄风苦雨的商界商洽,就在这么三句对话里完成了。

【吾乡景物】是陈思呈在笔会的专栏。本文相片均由作者供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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