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霜见十九
穿山游廊处开着满架木香,各色鹦鹉画眉,唱着金陵的小调。那是吴侬温顺处最喧哗的富贵场,她一落地,局面的鼓点就密密响彻了城郭。
她上台时,那大观园最清丽的女子正拭着泪痕啜泣着进场。时间短的几笔,将她的概括模糊地勾勒出来,“削肩细腰,长挑身段,鸭蛋脸儿,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她是探春,贾府之中最清醒理解之人,也是贾府之中最无法失望之人。她进场时,玫瑰的时节正好盛放;她离场时,清明的烟水阻挡了万艳的方向。
家国之势,经世之才
她本庶女而生,从小养在正室夫人膝下,虽金玉半生,可骨子里却对嫡庶观念愈加的介意。她不肯同姨娘接近,做人干事低沉守成,才学气量丝毫不差旁人半分。
入住大观园后,她安居秋爽斋,痴于学问,工于诗书,邀着姐妹们组了海棠诗社。一首《咏白海棠》幽怨且清明,好像便是她对待这终身的描写: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力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傍晚。
她也本冰雪脱俗身,不过落入红尘,也做了一回俗人。《红楼梦》之中,对探春的点评也是位置很高的,三春之中,学问最高者,便为探春。她爱挥毫翰墨,诗歌之上的造就虽不优秀,却也喜好天然。
探春的判词总结深入: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春风一梦遥。
才调是她的寻求,精明是她的保护色。凤姐养病时,将整个荣国府交给了探春来办理,赞她是贾府可贵一见的办理人才。
探春理家时,兴除利害,王熙凤对她的手腕与方针都是赞赏的,“她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理解,不过,言语慎重,她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了一层。”
她不同于其他姐妹喜好吟诗作赋,而是将重心关注到治家懂事的方向上去,心中放着家国全国,放着万丈豪情。儿女私情于她,倒成为了非必须。“我但但凡个男人,能够出得去,我心早走了,立一番工作,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个女孩儿家,一句多话都没有我胡说的……”
偌大的府第,她身为闺阁女儿,想的不是山月心思,而是家国全国。她心中有清明,有对错,有职责,有清楚。她看透了贾府的倾颓,想要去抢救,一直防止不了它的败势。她看透了世风的困难险峻,想要改动,却只能喟叹。
她本经世治家之才调,只因为生于末世,所以不管怎么将自己坚固的铠甲竖起,却依旧改动不了大厦将倾的结局。远嫁异乡,做了那府第的主人,或许她得丈夫喜欢,理家宅事,换府第宁。
但山长水远,那个好诗书、喜弄墨的清丽女子,再也回不去故土了。
远离故土,乡音成忆
论到结局,探春的故事意外中带着必定。从那瑶池仙台的签文处暗示着,三春不如初春景,那贵婿便只能是异国异乡的君王。她的签是杏花,而清明远嫁,怒放的只要杏花。那年清明,她成了和亲公主,做了异国的王妃。终身远离故土,母族的荣辱,她都无法更改。
探春的册页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这般暗示,好像就已决议了她远去的因果。她离开在清明,这样一个带着离愁别绪的日子,暗示了她遥遥一望无故土的结局。离别之苦,终身深尝。从此乡音成回忆,再想见一回金陵,也成了妄语。
而书中暗喻探春结局的物件,好像总是风筝,她所出的灯谜之中,就与那春风怨分别有关:
阶下儿童抬头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挥无力,莫向春风怨分别。
最终那一个春季的春风,真实送了她离去。便好像那风筝一般,断线无归。
《红楼梦》之中的女子都带着浅淡或深浓的悲惨剧颜色,黛玉焚诗稿、宝钗等归人、迎春无法嫁与中山狼、惜春长卧青灯古佛旁。唯有她,从一个鼎盛高门,嫁与了另一个显赫人家。好像金衣玉食的日子从未隔绝过,而她从小生于这般金丝笼里,关于这样的日子应是最为挥洒自如。
但你问她不曾哀痛?倒也不能一言而论。探春担得起一个“敏”字。她灵敏、敏锐,发觉出了大厦将倾的结束,可却担不起力挽狂澜的职责。她的闺阁年代,感触过浓浓的嫡庶压力,可未来的半生,她却依旧要在异国异乡的王公贵族之处,持续扮演着那个无可挑剔的探春。
她终身被这些金玉捆绑,终身也走不出金丝笼。乃至母族式微,那些承载她少时欢愉又时间短韶光的寄予,都落了尘泥。
玫瑰之性,沉着之名
兴儿曾点评探春:“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仅仅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她开着鲜艳的花朵,却带着一身尖刺做着自己的保护色。
王善保家的搜寻大观园时,唯有探春的秋爽斋“秉烛开门而待”,可在王善保家的要搜寻探春身上时,她却坚决果断甩了她一巴掌。她活的小心慎重,但并不代表她软弱可欺。她将一身的尖刺亮出时,连王熙凤都要让她三分。她理解自己的身份,素日里贡献主母,疏远姨娘,只为保住自己;但那个“敏”字她担得起,她就注定不是那般软弱可欺的庶女。
可偏偏是她的理性自我克制,才更让她在那样一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布景下,显得反常的孤单。她办理家宅之时,将贾府的坏处揭穿无遗,变革冗繁的体系,防止重复的开支,为贾府倾颓之势伸出了一方援手。
可她注定要失利。身为女儿,她能留在母家的日子不过寥寥数年;而千里之堤,此刻已经在溃败的边际;任她智慧高超,手腕了得,也是救的了一时,救不回一世。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摇篮走向坟墓,信任她是放眼整个贾府里,最为苦楚的一方人。
她极爱芭蕉,自号“蕉下客”,却不知芭蕉能够遮去绵绵细雨,却撑不住暴雨如注。她为贾府撑下了半晌的雨丝,可仍是眼睁睁看着倾盆骤雨,将尘世洗刷清透。
末世之人,终身悲情
初看探春时,不觉悲惨,而是在温情中带着些寻常。她不似黛玉,嗔痴悲苦都写在面上。她更像是那骤雨前的酷日,看上去光芒万丈一片晴朗,可等在死后的却是三日不歇的忧郁与寒凉。她的哀痛是暗暗的,就在一个回眸间,悄然充满在了芭蕉雨上。
她一悲悲于才思,承担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苦楚,让她难以选择前路的方向。看着富贵成空,看着风烟不复,可她的双手太懦弱,扶不起那般沉重的桎梏。做为贾府之中可贵清醒的人,一身才调无处发挥,只能放眼看着衰败。
她二悲悲于身份,若她为男儿,考取功名、建功立业怕也是贾府一把能手。但偏偏托生了女儿身,带着庶女独有的怯弱,投合主母,服侍老一辈。她将一身的不普通藏起来,尽力扮演好一个普通的小通明。可她的经世之才仍是被人开掘,给她一个时间短的舞台去展现了顷刻,可终归又回归了普通。
她三悲悲于命运,无法回绝和亲的结局,无法改动末世的到来。一去千里,异乡再没有年少时的欢愉。我虽信任以她的才调与才能,定然能在异国有一番作为,但她仍是失掉了太多,失掉了她一起生长的姐妹,失掉了她踏雪寻梅、倚栏听雨的江南景色。塞外的风沙粗糙了她的温顺嗓音,江南小调她不会唱了,与之而来的是那儿淳厚的歌谣与烈烈胡杨。
浮华一梦终成空,眼看着兄弟姊妹的离散,眼看着家人失掉保护与安定,眼看着富贵的旧梦成了空想,眼看着自己的终身,已有了最终的结局。机警终身又怎么?那三春光景,仍是走到了万艳同悲的冬。
“知鬓冷沾三经露,葛中香染九秋霜。”故事的最终,不知她去了哪一处,过着怎样喜悲的日子?或许霜染白头时,她也曾思念过,当年的城南小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半生居于春江水暖,半世吹于大漠胡杨。